谁与温存

[温周]作客人间

*送他们一个故事,权当作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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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南春色,胜游清赏。

镜湖外这家酒楼建得依山傍水,登楼可瞰万顷烟波、十里桃花。每到春游赏花的季节,这里总是熙熙攘攘,人声鼎沸。

烟花三月,夕阳西斜,此刻酒楼的三楼上,位置最好的雅座里正坐着两个人。

大概是懒得挑捡点菜,其中一位随手翻了几翻,“啪”地一声合上了长长的菜单,“小二,把你们这儿有名的好酒好菜全都给我上一份。”

那人一袭白衣,头上别着支白玉簪,面容清俊,眉宇间一股英气,通身气度自成风流,一时看不出年龄。见到小二跑上来,他状似无意地把腰间钱袋往桌上一抛,里头碎银子发出清泠泠的一声响。

“好嘞好嘞,”小二一喜,忙不迭地跑过来给两位添了茶水,摆了酒,然后顺势转向另一位,“敢问这位老……”

他话未出口,自己先愣住了。

刚才他离得远,看不太真切,只隐约看到另一位客人身形消瘦,一头白发,便以为是位老者。这会儿走得近了才看清楚,原来这位虽白发若雪,却是面如冠玉,眉目含春,当得起“形貌昳丽”四个字。

小二犹豫了一下,打量他穿了一身对襟青衫,便及时改口道:“……这位道长,有何忌口没有?”

未等这位答话,坐在对面那位公子已经率先答了言:“没有,快着些便是了。”

 

待小二诚惶诚恐地走远,这位白发客人才笑着开口:“阿絮啊,这小二认定我们是神仙道友,你不觉得甚是贴切吗?”

周子舒闻言一挑眉:“全赖温大善人仙风道骨,我可不敢当。”

温客行手中折扇一合,略行一礼:“岂敢,仙君才是骨相清俊,傅粉何郎,令小道心折殊深。”

“行了行了,”周子舒自然知道他在这儿吊起书袋夸人定是别有用意,伸手取了面前的酒壶,给他斟了一小杯,“尝几口便罢了,不准多饮。”

“遵命。”温客行展颜一笑,端起酒杯跟他碰了杯。

酒是上好的女儿红,菜是新鲜可口的春笋、藕带、醋鱼和虾仁,不多时就摆了一桌。

二楼有唱曲的女子在咿咿呀呀唱着丝竹小调,温客行半倚桌台侧耳听着,手上折扇柄在桌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节奏。

 

本该是最最轻逸散漫的光阴,楼下却忽然有位喝多了的男客晃悠到唱曲的姑娘面前,札手舞脚地溜达过来又踅摸过去,满眼的不怀好意。

那姑娘看来是见多了这种事,口中唱词没停,只是手里的檀板在骚扰之下错扣了几拍。

温客行收了扇子,摇摇头说:“阿絮,你要这么多菜,我们哪里吃得了。”

周子舒没什么好气地回道:“又不用你掏钱,管那么多?剩下的我吃,老子快饿死了。”

温客行低眉敛了神情,心知他是念着两人难得来此,想将各色菜品都尝尝,心里不免有了几分伤感。

“哎,阿絮,”他抬头时又换上一脸笑容,“你也别吃了,我见那边桥头的乞丐可怜,不如赏了他们去,岂非善事?”

周子舒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,桥边果然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,个个端着破碗乞讨。

他哼了一声,话音里带了点阴阳怪气:“温公子还真是大善人,见到个乞丐就要施舍一二。”

温客行一愣,随即颇有兴味地倾身看他:“吃味儿了?这倒大可不必,就凭周相公这仙人之姿,不管你是化妆作乞丐还是商贩小卒,我总会一眼相中的。”

周子舒瞪他一眼,想起相遇时种种,到底没绷住,两人齐齐笑了起来。

温客行举杯跟周子舒碰了一下,抬手半杯酒刚入了喉,不知道怎么被呛了一下,掩唇咳嗽起来。

他面色原本略为苍白,咳了几声后,竟显得红润了一些。

“别憋着。”周子舒说着,已站起身走到他身后。

没等他伸手去拍,温客行已经自行止了咳,只是原本掩在唇上的手移到了胸口抵着,抬眼勾起一个笑来。

周子舒没等他说出话,伸手一股内力便从后背输了过去。

当年温客行强杀莫怀阳时肺上受了伤,未能好好将养,落了病根,如今仍时时找上门来。

周子舒运功了半柱香的时间,温客行已能勉强说出话来:“……没什么大碍,这天气……许是要下雨了。”

江浙一带空气湿润,本是最滋润肺阴的,他这借口找得蹩脚,周子舒也懒得拆穿。见他好些了,周子舒便缓缓收了内力,又拿起茶杯把冷了的水倒了,重换了一杯温热的递给他。

温客行接下杯子饮了一口,清了清嗓子,复又挂上笑来:“阿絮待我真好。”

 

两人适才这一通折腾时俱是全神贯注,此刻无事了才留意到,楼下唱小曲的姑娘已停了嗓,几个登徒子得寸进尺,正要强拉了人走。

那姑娘的父亲在旁苦苦恳求,听着甚是可怜。

温客行蹙眉听了几句,倏然起身,却被站在旁边的周子舒按住了肩膀。

“你且坐着。”周子舒低声说,压着他坐下了。

周子舒怡怡然踱步下了楼,赶在那位欲行不轨的客人硬拖着姑娘下楼的当口,抬手点了那人手腕一下。

那人只觉腕间一痛,整只手臂都酸麻了,酒也醒了过来。

他骂了半句,抬头看了周子舒一眼,触到周子舒的眼神,顿时把后半句咽了回去。

周子舒一眼吓退了人,自觉有点好笑,回身问这位姑娘可有什么困难。

那姑娘的老父亲看见来了个有排场的,赶紧絮絮叨叨讲起自家的情况,说是家里的农田抵了债,如今无以为生,只好流落卖唱,却总被不怀好意之人纠缠。

周子舒极有耐心地听完,先问了句:“可有婚配?”

“不曾,”那老头赶紧摇头,“如果公子不嫌弃……”

那女子也是极有眼力,立时就要跪下。

周子舒手掌由下往上虚托一把,那女子便似被什么东西扶了一下,再跪不下去。

她还没反应过来,便感觉有一块银子沉沉地在衣袍掩映之下放在了她手心。

“拿着,你虽有技傍身,到底不是长久之计。江浙繁华,带着你父亲去租个铺子做点买卖营生,总能度日。”

像是怕给他们招来灾祸,周子舒声音压得很低,语毕便后退两步作了一揖:“江湖之道,守望相助,举手之劳,不必言谢。”

 

这边解决了之后,周子舒又上了楼去,在温客行对面落座。

温客行展开扇子缓缓摇着:“我刚才吓了一跳,以为你真要买个小丫头带着。”

大概是被“小丫头”这个词触动了旧事陈思,周子舒明显看到他的目光黯了黯,便开口玩笑地问:“怎么,你买得,我便买不得吗?”

闻言温客行果然抚掌而笑:“都多早的事情了,阿絮你今天吃味儿怎么吃这么久啊?”

他笑完之后,又好声好气地解释道:“再说,那也不是我买的,是……”

听他说了个开头周子舒心里便道不好,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话到一半忽然目色一沉,连平素面上的轻快模样也挂不住了。

“对了,刚才……你也瞧出来了吧?怪我浪费乱施舍吗?”周子舒挥筷敲了下盘边,匆忙岔开话题。

温客行转了目光回来,冲他歪了歪头:“只是听不下去,花点钱打发了换个清净,有何浪费?不过话说回来,我也只是猜测,你又是怎么确定的?”

二人心照不宣,方才那位姑娘,应当是这酒楼里的暗妓,招引着有意的客人半推半就,并非什么贞洁烈女。因此刚才一幕,店家和熟客们才会视若无睹。

“闻到她身上有催情香的味道,”周子舒道,“你呢,从何猜测?”

“是那支曲子,”温客行用扇柄点了下桌沿,“并非寻常小调,可谓靡靡之音啊。”

“原来如此。”周子舒做恍然状。

他低头端起酒杯喝酒,掩去了一瞬间的表情。

刚才一锭银子给出去,他不知那父女俩会不会真依他所言去好好做一门营生,甚或他连这两人是否真是父女都不太确定。

浮生苦海,谁又救得了谁呢,唯有自救而已。

只不过……那女子身上催情香的味道,周子舒却并不是走至近前才确定的。

大概是怕引不到宾客,这女子用香颇为浓烈,即便他们坐在三楼,也能轻轻松松地闻到。

温客行能听得出曲中缠绵,却丝毫没闻到鼻端旖旎。

 

当晚果然降了雨,两人在客栈刚睡下片刻,周子舒被雨打窗棂的声音吵醒,起身将帷帐拉好才又重新躺下。

温客行身上发寒,手指也是冰的,周子舒用手细细拢了贴在心口。

触到他皮肤的热度,温客行往回缩了缩,周子舒握得紧,没能抽走。

“阿絮别闹,”他懒懒笑着,“可是贪恋小可冰肌玉骨?”

他话说得慢,周子舒便轻易听出那话语中的气息不足和尾音的一点颤抖。

周子舒松开那只手,将人揽了过来,手贴在他后背度了真气过去。

温客行还想拒绝,却被这股真气柔和安抚了胸口经络,瞬时刺骨剧痛就减轻了不少。

这疼痛最近每到夜里便不定时地厉害些,他从小忍痛忍惯了,倒不觉得有什么,周子舒却一刻也不让他忍着。

他叹了口气,将身子又蜷起了一些,昏昏沉沉总算睡了过去。

 

温客行是被浑身的酸软不适感弄醒的。

他睁开眼望着床顶的帐帘,想着若有一天目不能视耳不能听,只能这样死气沉沉地躺着,会是何种心境。

帘外雨已停了,有鸟鸣声依稀传了过来。

周子舒推门进来,看到他已醒了,便过来扶他起床。

昨日温客行半梦半醒中依然痛得辗转连连,额前发丝湿了又干干了又湿,这会儿看着多少有些狼狈。

“我备了浴桶,等下先沐浴更衣,再出去吃点东西。”周子舒转去隔间伸手试了下水温,觉得有些凉了,于是在手上运了功,却刚抬起来便被抓住了手腕。

“你是傻的吗?让小二再端点热水上来就是了,你这内力是无穷无尽的?”温客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。

周子舒摸摸鼻子:“我们如今不和人过招,这内力存着也没什么用。”

温客行斜瞪了他一眼,自去房中取沐浴用的衣物。

“前两天给你做的衣服我着人送过来了,在案上放着呢。”周子舒嘱咐道。

 

衣服是前几天周子舒在城里转悠的时候看中的料子,做了一身米白里衣配深浅湖蓝的内袍和外袍,色泽明快清雅,想是温客行会喜欢的类型。

果不其然,温客行梳洗停当换了这身衣服出来,长身玉立,配着白发更显典雅,看去恰似谪仙人一般。

只是容色略显憔悴了。

“好看。”周子舒简洁地评价道。

“是我们阿絮有眼光。”温客行笑道,转身去箱子里取玉佩来搭配。

“老温,”周子舒状似无意地拿起他放在桌边的白玉箫,“最近左右也无事,要不你有空教教我音律?”

“哦?”温客行好奇地扭过头,“你想学什么曲子?”

周子舒摇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别的,把这菩提清心曲教给我,可好?”

听他这样说,温客行顿住手上的动作,直起腰怔了半天,旋即展颜笑了起来。

“阿絮,”他柔声说道,“我心领了。”

 

离了镜湖一带,两人去了温客行小时住过的小村子。

那个村庄当时被鬼谷洗劫一空,两人多方探问,才知道事后有附近的善良乡民将此地的遍地尸骸敛起葬了,就在村庄附近的半山腰建了墓。

温客行和周子舒寻访过去,看到这片陵墓虽简陋无华,却七拼八揍地给大家都立了碑。想是附近乡邻中有认得出的,便写在墓碑上。有的大概实在没人记得本名,也有诸如“李大爷”、“小六子一家”这样的代称。

并不严肃,却令人觉得鲜活可爱。

其中有些人温客行还记得,便一一在墓前扫洒一番。

这个村子里的人并不多,很快便给温客行找到了一个墓碑,上书“温氏神医夫妇之墓”。

墓碑很干净,应是有人上坟时顺便清扫过。那时候温客行的父母并未开张看诊,只是偶尔逢着村里乡邻有个头疼脑热的,会帮忙抓两副药,没想到竟有人感恩至此。

温客行直直跪下去的时候周子舒在旁搀了一把,好歹没让他把自己膝骨砸碎在地上。

温客行什么也没说,只磕了三个头。

到第三个时,他俯下身去久久未起,一头白发委垂在萋萋荒草中间,看着好不扎眼。

周子舒在他身侧跪了,也磕过了头。

“老温,”周子舒伸手抚上温客行颤抖的背脊,“你……节哀。”

温客行摇摇头,缓缓直起身。

他眼眶是红的,眼泪却将落未落,嘴唇抿成一线,对着墓碑扯出个笑容。

“阿絮,我说句实话,以前总觉得世事凉薄,遇到你之后才发觉,若不是人间有善,我也活不到今天。”

 

后来周子舒问他,要不要把父母的墓迁到四季山庄去,温客行却说不必了。

“便让他们如此隐姓埋名,做一对神医夫妇,也是幸事。”温客行垂了目光,“日后我……自会相见。”

周子舒点点头,回首望望来路上青山隐隐,烟云渺渺,不由地想,不知道小曹和阿湘,还有自己那些弟兄,是否已经自在重逢了呢?

 

两人漫无目的地一路向西,走走停停。到了漠北茫茫沙漠之间,连个客栈也难寻,只得找了驿站落脚。

此地风沙极大,空气干燥,温客行一入城境便咳喘得厉害。

周子舒在驿站的客房里弄了个小炉子,烧了壶润肺的药用小火煨着,一进门便是浓浓药味。

“阿絮,等会儿记得开窗通风,不然咱俩今天都得死这儿。”温客行被当药罐子似的养了几年,仍然不惯药味,拽着袖子堵在鼻孔一脸嫌弃。

周子舒听他说“死”字,心里本就不舒服,看他蹲在药炉前跃跃欲试地要去掀盖子,长长的银色发丝垂在火光前,被映照出淡淡红色,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一脚就虚踹了过去:“滚一边歇着去,这药得熬足三个时辰才能揭盖。”

温客行哪里知道他这火从何来,无辜地闪躲了一下,乖乖去旁边铺床,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。

 

驿站不远处有个酒肆,两人第二天便去店里品尝本地风味。

漠北的酒比中原浓烈许多,一入喉如烈火烧灼。

温客行最近并不贪杯,尝了这酒却是眼前一亮,连声赞叹起来。

周子舒在心内低叹了一声,本想拦下那杯酒,却终于没有伸出手来。

纵容他饮下烈酒的后果,便是到了晚上,温客行胃疼得腰都直不起来。

周子舒一面心疼一面埋怨,一面又巴巴的找店家弄了汤婆子来,给他塞进怀里暖着。

温客行人缩在外间露台的暖炉前,披了件软毛的玄色斗篷,让周子舒兜头扣住,只在兜帽下漏出几缕银丝。

风过小楼,温客行皱眉用手帕掩了唇,撕心裂肺地咳嗽了一阵。

“早知道这么折腾,何苦来这一趟。”周子舒渡了点真气过去,在他身旁落座,关切地看他的脸色。

温客行面色发白,眉头仍微微皱着,却眯着眼带笑端详了一下周子舒:“说起来,一直想见你劲装窄袖、意气风发的样子,如今得见,这一遭不算亏。”

边陲沙漠戈壁上马车难行,为了骑马方便,他们这几天都作胡服束发的装扮,倒是确比平时要精干一些。

周子舒忍不住白眼:“你想看,我天天在家穿了给你看便是了,至于来遭这罪?”

温客行闻言浅笑一声,凝目望着炉上微微发红的火光。

今夜的月色极美。

月光映照之下,温客行全身都掩在黑色斗篷里,只露出一张清瘦的精致的脸庞。他的目光里隐隐闪着火光,无意间给这面容增添了一抹明亮的生命力,叫人移不开眼。

周子舒细细地看了许久,似要把这画面烙刻进心里。

 

夜色转凉,周子舒连声催促温客行回屋歇息。

温客行依言起身,却忽然看到黑色天幕边有亮色一闪。

“阿絮,”他拽了周子舒的袖子示意道,“你看那个……是不是五湖盟的烟花?”

周子舒回头一看,还真是五湖盟的形制,算算距离大概离这里有三四里远。

这漠北之地离五湖盟的据点十万八千里,也不知道是哪一派的武人,也同他们一起机缘巧合来至此处。

“去看看?”温客行问道。

周子舒犹豫了一下。

路虽不远,可漠北苦寒,大晚上的还要出门奔波,对温客行的身体全无好处。

只是他们虽已和武林无瓜葛,张成岭却还是五湖中人,他们作为长辈,见死不救未免有点不好意思。

“走吧,”温客行紧了紧斗篷的兜帽,“不知小可是否有幸与美人同乘?”

周子舒摸了摸他手上温度是暖的,胃里也没再闹腾,这才点了头。

 

两人一骑在月光下飞驰而去,周子舒将温客行揽在身前,丝丝缕缕的银发不时飘飞在他脸颊上。

他们赶到时两拨人的打斗还未结束,周子舒和温客行白衣白扇双双飞过去,瞬间就放倒了一片。

当地的人没见过他们这种路数,勉强招架了几下就撤得无影无踪。

被救下的几人都挂了彩,周子舒从怀中取出伤药赠了,找其中首领详询事情原委。

原来这群人原本是跟着赵敬的五湖盟旧部,赵敬被扳倒时,自觉无脸再入武林,便来到这荒凉之地,想要吸取当地武学之长另立门派。

只是想在异域立稳脚跟谈何容易,这才刚过几年,就被当地的头目频频陷害。那些本地人行事阴损,杀了无辜商队嫁祸给他们,还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来围剿,弄得他们有口难言。

“未曾想会在这里碰到周大侠,多年未见,大侠武功卓绝,堪称天人之境。不知能否同我们在官道上走一遭,震慑一下这群蛮人。”那人拱手抱拳道。

他说到这里又多看了温客行一眼,似乎在等周子舒介绍。

这人也是亲眼见过温客行一身白衣在擂台上废了赵敬的,只是大概因为温客行如今一头白发,令他完全没认出人来。

周子舒看起来丝毫没有要介绍的意图,听了他这番话,久久迟疑,未曾答话。

温客行在旁温言笑道:“阿絮,我还从未骑过骆驼。”

周子舒白他一眼,冲这人拱手摇头。

“抱歉,爱莫能助,”他说,“在下却有一言相赠。”

那人霎时难掩失望,倒还是礼数周全地请周大侠明示。

“你们若想落稳脚跟,便不能闭门造车,若能时时照拂商人百姓,涓滴之流,自成口碑。”

周子舒说完,也不管人听进去了几分,转身便牵起温客行的手:“走了。”

 

回程时周子舒没怎么催马,两人走得比去程慢了些许。

到了房间后周子舒打了水给两人洗漱了一下,重给温客行灌了汤婆子,连人一起塞到床上。

温客行回程路上便不住咳嗽,刚躺下没一会儿,便伏在床沿一边咳一边攥了衣服揪在心口,头发凌乱地铺在床边,疼得不自主地打着颤。

周子舒衣服还没脱完,看他这样,赶快上床扶了人,用内力帮他护住心脉。

温客行实在已是强弩之末,在他内力激荡下,只觉得受损的经脉寸寸扭曲沸腾,耳中叫啸尖鸣,连太阳穴都有如针刺,忍了又忍仍是疼得眼前一黑,俯身吐了两口血出来。

“老温?”

他在周子舒的话音里听出了惊慌,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竟然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勉强宽慰道:“没事,吐出来倒好多了。”

“闭嘴,调息。”周子舒已是一头汗,小心又小心地用内力稳住他的经脉。

这次发作又急又险,内力运转了三周天,温客行闷咳了几声,又吐出了几口残血,脸色终于和缓了不少。

周子舒刚才半解外衫就上来扶他,这会儿慢慢收了功起身,身上衣服已被压出横七竖八的一堆凌乱褶皱。

温客行见了,发声提醒他明日要熨烫一下再穿。

周子舒没应声,心想这人真是瞎讲究,刚才差点疼都疼死了,这会儿还有功夫关心别人衣服上的褶皱。

腹诽归腹诽,他还是端了水给温客行漱过口,收拾了地上血迹,又将两人衣服都好好地叠放好了,这才上床吹了灯。

“阿絮,”一片黑暗中,温客行若有所思地说,“刚才我以为……你嘴硬心软,定会出手帮忙。”

周子舒摇摇头:“既然出世,何必入世?”

他侧了身,把手放在温客行胸口,隔着衣服感知着那人的心跳:“做英雄有什么意思,天涯浪客,唯吾与君足矣。”

温客行浅浅地笑了,不再做声。

 

月影远复近,香炉袅袅烟,温客行在黑暗中躺了良久,又重新睁开了眼睛。

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周子舒,抬起手指在虚空中描摹了一遍这人的眉眼。

这动作他大概做了有千遍,仍丝毫未有厌倦。

下山后的这些日子以来,他比谁都清晰地感知到,自己如今气血日衰,去日苦多。

疼痛一日更胜一日,有时候忍得住,有时候也实在难熬。

往年偶尔发作的旧疾故患,如今也趁虚而入,每日每时,几乎没有一秒是舒服的。

更糟的是,大概是嗅觉渐失的关系,原本十分好用的醉生梦死,现在也对他渐渐无用了。

他手里的汤婆子已冷了下去,他却仍固执地抱着,这时候疼得紧了,几乎要将这小小铜壶压进上腹中去。

并非不知烈酒伤胃,只是若不是如此浓烈的酒,他根本尝不出味道来。

 

第二日温客行自浅眠中醒过来,迷迷瞪瞪地被周子舒收拾妥当拉出门去,这才发现周子舒真的找了头骆驼给他骑。

“这……”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,“周大菩萨,有求必应?”

周子舒朗声笑了:“快点,借来给你玩的,只能骑半个时辰。”

温客行依言上了骆驼,让周子舒牵着,在驿站周围的无人沙漠间步履艰难地前进。

“怎么样,想好接下来去哪儿了吗?”周子舒回头问他。

“快到冬季了,去塞外转转吧。”温客行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周子舒。

风沙撩动之间,他看到一缕白发从周子舒的衣领处翻飞过去。

“好嘞,温大爷,您坐好哈。”

 

从塞外看雪回来,温客行便发起了缠绵不愈的烧。

周子舒给他找了顶舒适的马车,日夜兼程地南下。

温客行每天有一大半时间都在昏睡,饮食少进,眉头紧蹙。醒来的那一会儿倒是精神尚可,又或者是强撑得不错。

周子舒不想深究。

他只想早一点回四季山庄,也希望七爷和大巫收到他的传讯,已在山庄内等待。

 

当年他们在雪山之巅重开武库、初成六合心法的那几天,周子舒是从黄泉路上险险拖了温客行回来。

他醒来时眼前人已是奄奄一息,就着他拉拽的手斜斜倒在地上,嘴角鲜血汩汩流出,殷红浸染了霜雪似的白发。

周子舒当时是如何目眦俱裂、撕心裂肺,他自己都无法再回忆。

只记得漫漫时光,温客行被他护住微弱心跳,无知无觉地躺在冰冷榻上。

他取了雪水给温客行清洗血污的头发,染了一盆淡红。

好在七爷和大巫很快找到了他们,施以援手帮他将温客行救了回来。

人虽是救回来了,身上的伤却也烙下了。

经脉损伤的后果,没有人比发明了七窍三秋钉的周子舒更清楚。

温客行自己当然也是清楚的。

经脉受损,就像植物失了根系,再如何精心培养,也难逃枯蓬断草的一日。

他们在雪山上无所事事地将养了一阵子,周子舒便开始提出要不要下山去转转。

 

温客行一开始是拒绝的。

他心思深重,周子舒不明其意,旁敲侧击地询问了几次。

终于有一日晚上在荧荧烛火前,温客行自己先开了口。

“阿絮,没想到,兜兜转转,好像又回到了一开始遇见你的时候。”

周子舒刚在镜前换了中衣,闻言愣了愣,心里明白温客行是在说他自己命不久矣的事,一时心头恸哀,没有接话。

温客行却从床上坐了起来,等他自己走到床边,才仰头继续说道:“你记不记得,初到四季山庄那夜,你第一次跟我讲了你的故事。那天我一个人在桥边吹着箫,心想倘若大巫也无计可施,就这样过几年,也是好的。”

“我心想,”他喟叹般地笑了一声,“我输了,败了,周子舒,往后你想怎么活,想我怎么活,都随你。”

夜里风凉,他微微有些颤抖。周子舒叹了口气坐下来,拉过被子披在他身上。

“但我还是赌着气的,你明白吗,说我自私也好,我只是……想你多陪陪我。”

“嗯,”周子舒答言,“我明白。”

温客行轻轻应了一声,垂下头看了眼自己披散的银发:“但如今这样,我反倒懂了。”

他抬起头望进周子舒的眼睛:“我懂了那时的你,也懂得现时的你。阿絮,作客人间,我自然也是想的,但别的我不怕,我只怕……”

他停了停,才接着说下去:“倘若有天我去了,我怕你不见旧人,多少会有些伤心。”

周子舒看着他,觉得眼睛异常酸楚,却不想让他见泪,只好强撑住眼眶。

原来,原来是怕这个。

是怕山川江河都被覆上故人面影,从此再见,无法不伤怀。

周子舒伸手将人压躺下去,抬手弹灭了灯。

“说什么昏话,”他狠狠地说,“不过是想给你做几身新衣裳穿穿。你呢,作为报答,陪我喝够了酒赏够了月,任务才算完成。”

地库里无窗无棂,灭了灯便伸手不见五指。

温客行将手抬起来,于虚空中描摹了一遍周子舒的轮廓。

“好,”他最后笑着说,“阿絮你说的话,我还敢不听吗?”

 

回到四季山庄后,温客行的目力也开始衰退了。

大巫治得了他的风寒,咳疾,却续不上残损的经脉。

一开始他精神好的时候,还能在檐下坐一坐,指点张成岭几招。

后来便陷入了似乎永无尽头的昏沉熬煎。

比起五感的流逝,经脉深处的痛楚才是最最难熬的。

这疼痛太过剧烈,连大巫给的药也收效甚微。周子舒每日用内力护住他的心脉,依旧难换他半刻安眠。

大巫有一日实在忍不住说了实话:“何必如此?他此时之痛,多活一秒都是煎熬。”

周子舒沉默半晌,终于点点头。

他只道没想到竟然这样快,有些难以接受。

大家又各自沉默了半晌,连节哀的话也劝不出来。

 

那天周子舒给温客行换了新的衣裳,抱着人在榻上倚好,又送了内力传声过去,好叫他听得清楚。

“老温?”他唤了几句,便看到温客行睁了眼。

那眼神是无焦距的、迷茫的,却微微带着笑意。

“老温,”周子舒再开口时眼泪便落了下来,“我不强留你了,好不好,你若累了,便睡吧。”

温客行已没什么力气,听他这样说,却挣扎地摇了摇头。

他只醒来这么几秒,便又被疼痛逼出了一身汗。周子舒抱着他,感觉这刚换的衣服又快要被浸透了,温客行却是一声也没出。

周子舒如何不知道他心中所想,深吸了口气,强迫自己在语音里带了笑:“你放心,我答应你,等到白头才去寻你,好吗?”

许久,温客行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
 

周子舒抱着他,直到感觉怀中躯体渐渐冷了,才抬手运气,将自己身体里的浑厚内力一点点发散了出去。

他感受着丹田逐渐虚空,四肢也逐渐无力了下去,仿佛一瞬历遍斗转星移。

然后他用尽最后一点内力一掌拍上心口,震碎了自己的心脉。

散尽了功力,他的头发已经须臾皆白。

“老温,”他笑了笑,倾身触碰了那人冰冷的唇,“如此,便不算骗你了吧。”

他慢慢地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躺了下来。

“到了下面见了面,你也别怪我啊。”

 

张成岭推开房门的时候,床上两个人的白发已经丝丝缕缕地交缠在一起,竟分辨不出了。

按周子舒生前的吩咐,他们已非江湖人,亦不愿再留江湖念想,便由张成岭将两人一同火化,找了只寻常小船,载着二人骨灰,顺着江流悠悠荡荡,不知漂泊至天涯何处了。

 

 

-完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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